巨大的山鷹從地上起飛,它有不可阻擋的力量,翅膀張開,尖利的鷹喙撕開了夜空,它的影子的輪廓線被銀輝包圍,銀輝好像來自它自身,實際上來自另一面的大海的反光。一顆佛頭露出了群山,他從高處俯瞰人世,卻看不見他的面孔。他不是來自遙遠的佛國,而是來自人間,來自巨石的陰影。同樣是大海的反光,雕刻著他的形象,讓他的暗影邊沿鑲嵌了一圈光暈。這里的每一座山都有著自己獨特的樣貌,都有著對人間事物的暗指,有著大自然深邃的寓意。它們在夜晚的星空下排列,似乎呈現各自的靈魂。這些山峰奇特、奇異、奇絕,我們從它們的身邊走過,石頭鋪筑的走道不斷提醒人們要抬頭仰望,仰望身邊不斷出現的山的奇跡。
是的,它們一直保持沉默,卻用另一種聲音發聲,用另一種眼光審視世界。它們有著各種樹木的喧嘩,有著草木的沙沙沙的波動,有著星光下晦暗不明的深沉,有著一種用巨大的形象組合起來的無邊力量。天空被連峰分割,似乎群山不安于地上的生活,要用這樣幻象般的姿態從夜晚飛向白日。白日是燦爛的,明亮的,充滿了斑斕的色彩,但夜晚用深情挽留它們,用手牢牢地抓住了它們的腳踝,并用鮮花的香氣誘惑它們,讓這里的一座座山峰在這暗夜的香氣中翩翩起舞。仔細觀看它們的每一個舞姿,都帶著地上的歡欣或憂傷。一切都在變化中生成,又在變化中成長。
山峰連著山峰,它們都不是筆直的,而是微微傾斜,這在夜色中尤其明顯。這樣的傾斜賦予山峰運動的姿態,它們都是奔跑者,從一個基座上向著自己的方向奔跑,而山脊線上的輝光將這樣的動感進一步推向極致。它們有著同樣的服飾,卻有著完全不同的身姿。它們自動形成了一定的間隔,好像為了同行而彼此靠攏,甚至在很多時候幾座山峰的身影疊加在一起,我們只有從身影的濃淡中分辨它們的層次,確認它們不是同一座山峰。山峰之間的間隙被夜空填充,它們共同構建了一個有界而無限的宇宙,類似于物理學家對宇宙的理解。因為山峰的形象,廣袤的夜空也有了自己的形象,它不僅點燃無數的亮星,也用一彎殘月裝飾著黑暗,這樣,一個完滿輝煌的天穹完成了與大地山影的拼合對接。
它們完全是夢幻組合,奇特的夜景在可能與不可能之間,就像一幅構思精妙的木版畫,沒有豪華的彩色,卻能夠引發觀賞者無限的遐思。它似乎違反我們的日常經驗,顛覆了我們對山的認知,卻在真實和虛幻之間建立起不朽的連接。它的層次錯落和高峻挺拔,它的變化莫測和驚險陡峭,它的穹崖巨壑和奇峰飛揚,它的超絕大氣和撼人心魄,它的高低比例中蘊含的視覺風暴和美學合理性,乃是出于大自然的精心締造。它的非凡的哲學暗示和豐富寓意,它的對人世的俯瞰身姿,它的層層構筑的邊沿光感,乃是人間圣者光輝的顯耀。
這是古代書法家懷素曾來過的雁蕩山,他是不是發現了自己的狂草原型?山勢蜿蜒、山峰飛動、連峰奔呼、草木飛揚、飛瀑流暢、流水喧嘩、奇石迭出,這不是他所追求的自由嗎?這不是他所向往的狂放不羈嗎?這是旅行家沈括曾來過的雁蕩山,他發現了深藏不露的奇峰,發現了飛奔的河流,發現了萬山回應自己的聲音——雁蕩經行云漠漠,龍湫宴坐雨蒙蒙,瞰望大海而背靠大地,山巔的雁湖蘆葦叢生。詩人謝靈運不曾見過的奇山奇景,沈括看見了。谷中大水沖激而沙土盡去,唯有巨石巋然挺立,他的目光里,無論是大小龍湫,還是水簾初月,無論是水鑿之穴還是高巖峭壁,都被深谷林莽遮蔽,古人不曾看見的,他看見了。他是一個真正的觀賞大自然的美學家,是一個用雙眼掃視大自然的偉大旅行家,一個在大自然中獨享自由的人。有大自然的美景相伴,還有什么寂寞和孤獨?還有什么惆悵和煩悶?
這是清代思想家黃宗羲曾來過的雁蕩山。他思考土地和稅賦,思考朝代的興衰,思考經史和地理,也思考天文歷算和教育,卻在這里找到了置身于世外桃源的人生理想。盈天地皆心也,他意識到大自然和人心性之間的聯系。他寫道:千峰瀑底掛殘燈,霧障云封不計層,咒贊模糊昏課畢,亂敲銅缽迎歸僧。他看著瀑布和殘燈,云霧擋住了遠眺的視線,晚間的佛課已經完畢,歸去的僧眾敲打著銅缽,這是一種怎樣超然的生活!然而這樣的生活不能代替世間的生活,真正的生活仍需要思考。在這樣的環境中,人間的一切似乎變得遙遠和渺茫,而大自然給予的啟示錄卻將轉化為人間的智慧和思想的源泉。
這是無數人來過的雁蕩山。它意味著地球演化和漫長歷史的在場,包含著過去、現在和未來。中國近代文學家和翻譯家林紓精于文辭,以文言文意譯域外小說著稱于世。他還是一位山水畫家,其畫作精細靈秀而美趣淋漓。他在《記雁宕三絕》中以一個畫家的細膩觀察記錄了他眼中的雁蕩山。他用古色古香的文辭寫下了雁蕩山的驚險和雄渾,他筆下的雁蕩山乃是絕壁四合、天地純綠的雁蕩山,是空立而隆、危云積雨、行客驚駭、萬竹梗道而不知所窮的雁蕩山,是連云疊嶂、澗水寒碧、石亭久圮的雁蕩山。而同樣的景觀在思想家和政治家康有為看來,則有另一番趣味。他畢竟有著更大的視野架構,先歷數自己所見的印度的須彌山、美國的洛基山以及歐洲的比利牛斯山和阿爾卑斯山等山岳,然后將雁蕩山放到了世界山景的坐標系中,以作比較認定。他的結論是——上則群峰峭壁,與青天白云相摩。耳不絕于奔泉之聲,目相接于奇石之色,丘壑之美,以吾足跡所到,全球無比,奚獨中國也。而另一位著名學者、教育家蔡元培也得出了同樣的結論——域中山岳之至奇者,盡于此矣!
1934年4月,教育家黃炎培從天臺經臨海到海門,坐長途汽車行半小時到黃巖的路橋,又乘坐汽船經過兩個多小時的行程抵達溫嶺的大溪,還要坐轎3個小時到樂清的大荊。他夜宿大荊,第二天經靈峰到靈巖寺,接著經馬鞍嶺觀看大龍湫……他寫下了一副對聯:未必道可道,來尋山外山。這一對聯說出了山與道的聯系,也許沒有道可以說出,但卻可以找到山外山。因為山外有山的景象說出了變化和無窮,那么真正的道也在這變化和無窮之中。許多山看起來相似,但卻有著各種差別。沒有完全一樣的山,就像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,甚至沒有完全相同的兩片雪花。當黃炎培用對聯說出自己的感悟時,就已經告訴我們,宇宙的道也許就在我們眼前的山影中,尤其是雁蕩山夢幻般的變化和靜止、蜿蜒和精微、沉重與飄逸、風輕云淡和草木浩蕩、單一和無窮、危石懸空和巧妙的平衡穩定,已經是道的顯形。老子說水接近于道,而山又何其不是道的化身?
對才華橫溢的現代作家郁達夫來說,印象最深的乃是雁蕩山的秋月:“海水似的月光,月光下只是同神話中的巨人似的石壁,天色蒼蒼,只余一線,四周岑寂,遠遠地也聽得見些斷續的人聲。奇異,神秘,幽寂,詭怪,當時的一種感覺,我真不知道用些什么字才能形容得出!起初我以為還在連續著做夢,這些月光,這些山影,仍舊是夢里畸形:但摸著石欄,看著那枝誰也要被它威脅嚇倒的天柱石峰與峰頭的一片殘月,覺得又太明晰,太正確,絕不是夢里的神情……”是的,郁達夫如癡如醉地望著雁蕩山的秋月,在露臺上對著月光峰影,坐到了天明,坐到了日出。這一切,符合他的性格和氣質,符合他的柔弱和剛強,符合他的憂郁和惆悵,也符合他面對大自然的心境。那么漫長的夜晚,那么寂寞的月光,他究竟對自己說什么呢?這是一個人獨自與世界的對話,是自我的發現和重新理解,是一次被月光的完全洗滌,是一次與月亮的邂逅與重逢。平原上的秋月和山間的秋月是不同的,河邊的秋月和鄉村的秋月也不相同,林中的秋月和荒沙中的秋月有著更大的差異,同一輪秋月,在我們的眼里望去,將有完全不同的詩意和寓意。而當時的雁蕩山的秋月,乃是郁達夫的秋月,他心中的秋月和雁蕩山的秋月完全重合了。
他在白天看見的,是大龍湫的壯麗——一幅珍珠簾,至上至地,有三四千丈高,百余尺闊……立在與日光斜射之處,無論何時都可以看得出一道虹影。涼風的颯爽,潭水的清澄,和四圍山嶺的重疊,是當然的事情了。更重要的是,他看見了瀑布近旁的摩崖石刻,但沒有一幅刻字題銘可以寫出大龍湫的真景。是的,這樣的瑰麗和生動,這樣的雄渾和壯觀,這樣的變幻和震懾,什么樣的詩句和語詞可以概括和表達呢?但這些摩崖石刻,畢竟代表了前人的觀感,畢竟代表了一段消逝的時光,畢竟在追尋前人內心不朽的渴念。這是歷史光陰的雕刻,是文人面孔的鑲嵌,是詩情突然爆發中顯現的靈感,然而這又怎能替代高山流水的真景?這時,他也和這瀑布所伴隨的幽深的歷史場景融為一體,和這瀑布旁邊的銘刻融為一體,和高處落下的流水融為一體,感受到了瞬間的永恒。
正如張大千的推斷,雁蕩山起源于幾億年前的地質變遷。那時,洪荒時代的巨變呼嘯而起,海潮推起了一個個巨浪,雷霆在咆哮,閃電一次次從高不可攀的天穹貫穿了烏云,地火從巖層下突然升起,濃煙和火焰籠罩了大地,暴雨和颶風交相摩擦,漫長的時間沉浸于暗夜,星月晦暗,大地在翻天覆地的痛苦中叫喊,冰川在凝結,在消融,在運動,在漂移,河流在溶蝕,在沖刷,在奔騰;鹧嬖诶鋮s,在冷凝,在重新提煉。巖石在形成,在崩解,在重新組合。一場顛覆乾坤、伴隨著陣痛的孕育和自我改造,席卷了世界。這一切,都是為了幾億年后誕生的人類,為擁有靈魂的人類預備浩渺紛繁、山影變換和奇峰迭起的視覺盛宴。而尚未出現的詩人、畫家、旅行家、游客、農夫、樵夫和所有對雁蕩山的渴望者,在遙遠時光的另一端,耐心地等待。(張銳鋒)